“回军营的路上，他穿军装站在船头，看滚滚长江上波光，觉得自己的命轻慢不得，因为命里多了一个人。”
饶老爷子去世了。在清明看到这条消息的那一刻，感到自己突然和这个本不相关的日子，有了些轻微颤抖般的联系。上次看这书，还是高二，不懂事又忙碌的年纪。在书店看到这特别的封面便是挪不开腿了：复古的红，暗金色的梅花，布条封边，鲜亮的黑色毛笔字。在花花绿绿的现代感封面中格格不入，却又平静谦逊，不抢风头。我轻轻拿起它，缓缓翻开，一页又一页，就仿佛穿入那一个世纪的浮尘，做个安静的听书人，一声不吭，已是满面泪流。人生如梦，人生如梦。我们都这样觉得。老爷子活了99岁，是寿终正寝了。一个把忠厚作为人生第一要义的人，上天都帮他，有了最妥善的结局。他是可爱的人，会给年轻人寄来画像时补充“给小王裤子上画了八个洞，为了时尚起见”；带孙子看海豚表演，散场遇上瓢泼大雨，他苦笑：“昔人含饴弄孙为乐，我今冒雨背孙”；他会在苦难中找快乐，在劳改空隙能朗读英文就觉得无比幸福，为此宁愿一个人干重活，多些空间，不荒废学业；他戏谑着讲为了迁就美棠的近视而选择电影院座位，终于把自己也看成了近视，二人“同步了”；穷苦时期发明“一袜多用法”，“车胎补鞋法”，文末加一句“此法根据本人经验可延长鞋子使用期四至六个月”……字里行间，实在是满溢着“生命以痛吻我，我报之以歌”的味道。可能没这么夸张，老人并不觉得痛。
我熟悉的美棠，都是通过平如的讲述。文字是朴实白话，画是可爱简笔画，可她的样子，已跃然纸上。我只能说，平如美棠，这本就是两个极其善良天真、坚韧可敬的灵魂的结合。他们平常地生活着，却如最美的海棠花，让一切投机取巧的摇摆不定散尽了去。美棠年轻时爱美和时尚，把新娘子打扮的楚楚动人，被所有人夸奖个不停；在生产组里是顶梁柱，是学习、做记录、写总结的第一人选；她和气聪颖，总帮人分担烦恼，大家排着长队来找她写家书；平如多年在外，她一个人撑起整个家，不得已变卖最后一个家传手镯时，愧疚不已，只得将镯子套在熟睡的女儿手腕上过了一晚，待到天亮，再取下拿去卖……我印象很深的是，每每经过上海博物馆，平如都要停一停，“这个台阶里面，我也不知道哪一块是她抬的水泥，但是我知道，她为了孩子，为了生活，她背啊，她的腰、肾脏受损了，恐怕也是这样引起的。”二十斤的水泥，一袋又一袋，那是一位妻子和母亲的担当与坚忍。
这本书里最动人的，当然是情。他写时并无什么功利目的，只是带着爱与情意，颤颤巍巍，仔细记录，不曾想这样的文字最是动人。木心的《从前慢》说道：
记得早先少年时
大家诚诚恳恳
说一句 是一句
清早上火车站
长街黑暗无行人
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
从前的日色变得慢
车，马，邮件都慢
一生只够爱一个人
从前的锁也好看
钥匙精美有样子
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
这首诗，我从前不懂，也不信。读完《平如美棠》，我相信了，却不敢憧憬。美棠患病后，平如光是腹析就给她做了四年，各种琐碎之事，从不放心别人帮忙，自己也确实从未出过差错。别人问他，您心里没有烦躁的时候？他很坚定，“没有，没有，这个一点都没有，这个是我的希望。”我的心突然明朗了一点，或许那些我们以为的痛苦，真的是别人眼里，宝贵的幸福。
平如美棠，生于战争，相爱于变革，不过是苦里寻甜的一生，却让人艳羡。是读到历经战火的平如，感慨遇到美棠前不怕死，不惧远行，不曾忧虑悠长岁月，现在却从未如此真切过地思虑起将来的时候吗？是眼看身边太多家庭妻离子散、亲人反目家破人亡，但幸二人从没起过一丝放弃的念头的时候吗？还是总戏谑平如“你什么也不会做！”的美棠，在最苦的时候还要攒一包糖块，在平如浮肿到无法行走时恰好寄去一大瓶鱼肝油的时候？或者，是美棠不清醒后，只有平如还把她每次的“一时兴起”看作大事一件，甚至要去专门做件并未存在过的衣服？还是看到那句，“她原是那样天真爱玩却也要求不多的一个人，两个人能清平安乐地在一起就是她操劳奔忙几十年里的寄望”……
时代确实是不一样了。那句“相思始觉海非深”，海并不深，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。要放到今天，估计有些人躲闪不及，有些人笑你天真，有些人打着深情的幌子，做尽薄情之事。孙女舒舒说的没错，这么严重的句子，不是每个人都有幸和勇气引到自己身上的。我只是向往这样平淡的爱情吗？不是的。而是敬重这些因情而生的坚韧与执着，怀念这些踏踏实实的平和。
情意深厚得像海一般，我只是听见海的声音，便觉得足够了。就回看当下种种，多的是寡淡与薄情，少的是可撞南墙的孤勇。当初两个人也没讲什么话，父亲走过去把戒指戴在姑娘指上，人生大事就这么定了。而我们现在做什么，竟都舍不得用全身力气。
听过一种很有趣的说法。我们总说地球无私，心甘情愿被自己孕育的文明开垦榨干，后来发现这一文明最宝贵的东西一直在慢慢消失不见，爱啊、好奇啊、善良啊、勇气啊，如此种种。后来发现地球并不痴傻，科技确实发展个不停，但没有了人性的光芒，后来的我们独特性全无。人类没有了爱的能力，没有了牺牲的勇气，于是也就没了存在的意义。等到整个文明垂垂老矣、满身伤痕、光辉不再。地球重生，轮回再次，不过是一出出略微走心的闹剧。想到这儿，确实有些惆怅。或许并无这么夸张，但也多少有些类似的意味。于是我仍努力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跳舞，一直没放弃去发现自己热爱且擅长的事物。
老爷子在采访中说过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。拷问自己，人生当中，你可以做的事情，为什么不去做。看过他的一生，看过他的故事，来听这句话，真的是无力再回答一句。不妨就记在心里，从现在开始，再好好爱这个世界一回。
“我们好，勿念！你自当心。”
“余再叙，祝好！”
“好，再谈吧！祝你好！”